◇蒋子英

永州的诗人在执笔问候山水，探询人性，去接纳来自远方的回归时，所显露出的胸襟和心意，有着别样的怀抱。来自江华瑶族的蔡文波正是这样的诗人。让我们触摸《美井村连接着的那座塔》这首诗：

“我认识他不是缘于这个村子/我栖息于村子这棵树的北向枝丫上/他随父亲将乡愁挂在南向的叶片里/我读一年级的时候/他读三年级∥我在现已沉寂水底的一中关注过他/和我那还留在村里的小妹妹一样姓金/ 在村子倒映的影子里/我看到了那伸向远方的足迹。”

这是一首文辞并不缤纷的诗，可是它让我凝视的是作者有意识的颠覆以前自己习惯性的遣词造句的方向，我把这种颠覆看做是一种新表现方式的尝试，诗里所交代的有几组物象，如村子，枝丫，影子，足迹，所有被呈现的物象在语调中有着一种内敛、含蓄的趋势。诗在直白似的叙述中目不斜视，诗中的我栖息在北向的枝丫上，由于句子有“北向”，句子的层次便向丰富方向延伸，其意义因此走向了诗的深邃处。等到句子就要收官时，诗人仿佛临危受命，收腹，吐气，拉弓，一记响箭破空而来。诗人在收尾时竟然发现了村子的倒影，而且这倒影里面有向远方款款而去的足迹，整首诗没有荡气回肠的主题，没有言近而旨远的布局，思绪被一种淡若无痕的张力牵引着，而这种张力的落脚点便是“影子”里的伸向远方的“足迹”；具有这种形势的句子，它让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力度饱满，张弛有度，它面向远方也同时在赶往远方。这首诗即使没有鲜活的细节，没有策划好的神思妙喻，但它在与你的目光对接中，于平淡的声调中淡化出意义，耐咀嚼的话语。诗中最后的冲刺，像一颗流星刺破了安静的语感。

瓦雷里曾经说过，一个词语就是一个无尽的深渊。凡是诗的写作者，他都自觉或不自觉在这样的“深渊”里折腾过。蔡文波的诗句，有的就那么几个字，可是所储存的张力指数可以无限的放大，这种放大是根据阅读者情绪、智性和知识的储存量以及个体的审美能力来体现的。具体表现为：第一，想象力托起句子的高度。想象力是让人敬畏的事物，它有硬度，有高度，有把地球当球踢的力量；一首诗若没有想象力的支撑，骨架便会在瞬间崩溃；第二，句子开头和收尾，不修辞，不装裱，仿佛是情绪在自然的流动。只有那些窖藏了美学意识和语境，才可以让我们卸下匆忙的步履，才有时间与这行句子里的思绪和诗意相互的审视、凝望，并与它在觥筹交错中告诉诗作者，你的句子发酵后有酒的成份，有瑶山的那些小溪的品质、纯真、清澈，在流动中完善和修补着现代汉语和诗的关系。

而在“一家亲的瑶寨，在瓜箪酒里沉浮多年”这行句子里，瑶寨和瓜箪终于从瑶族诗人的笔下浮现了出来。这类具有地域色彩的词为诗意提供了新的切入口，事实上是这句诗本身就具有充沛的、丰盈的意味；一家亲是亲如一家的缩写，是一种倒装句，也是瑶寨沿袭了千年的习惯性的对自己口语的一种审美性的压缩。当这种亲情在瓜箪酒里上下沉浮时，我们，诗歌的阅读者们是否会从瓜箪酒捞出一种审美体验和诗意的愉悦感呢？另外，我们潜意识里会不会有一种肉欲之外的欢快在进行自然彩排？从另一个角度看，亲情在此处应该是从形容词的词性挪移到名词上来，词性一换，由于技术和借力，才形成了“诗歌是语言的意外”的惊奇效果，这种意外无疑是作者的情操、思想在幕后操纵着。当然，在句子里我们还读到了“瑶寨”被酒浸泡的这一层意义，究竟是瑶寨的亲情在酒里沉浮，还是“瑶寨”本身被酒浸泡着？这似乎又走进了另一个已被验证的审美体系，那就是诗歌语言的含混美，这种美有两个属性，那就是含混和不确定，繁复是繁荣、繁杂、茂盛，它是简约和单一指向的对立面，而所说的不确定性正是含混美的内核。事实上在作者这句诗中，它的表层极为清晰，字正腔圆，内部深处却可以观天察地，它充分表现了语言的多义性和含混性。正如此，句子的重量得到无与伦比增强。

他的诗对于我们思维层面的撩逗，触发我们的意念、潜意识、体验、智力、灵性以及审美判断的开发上，都不同程度或深或浅的给出了一些意外。它刺激我们对惯常思维的抵抗和反叛，挑动我们对常态世界的关注。使语言毫无争议的充满张力，从而让自己可以骄横的、肆无忌惮的驰骋于读者的审美意识内部。这些词性的活用，绘出了词语多层次的色彩丰富的光谱，它一方面得益于张力有选择的发力，另一方面得益于词语耐人寻思的内在弹力，具有延伸到与其他词语的交流、沟通，并具有重新组织新的内含功能。也就是说，通过这一流程，词语的第二春便有了被唤醒的时间和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