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庆

古时传有《八骏图》。唐代画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说：“古人画马有《八骏图》，或云史道硕之迹，或云史秉之迹，皆螭颈龙体，矢激电驰，非马之状也。”这里说的八骏是指周穆王所驱乘的八匹骏马，八骏不是平常的马，有龙一样的躯体，跑起来像离弦的箭和闪电一样快。《列子》记载说：“周穆王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八骏之一），右骖赤骥而左白羲。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踰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庄子夸张良马日行三万里。《淮南子·主术》说：“复华骝绿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使之搏兔，不如豺狼，伎能殊也。”晋王嘉《拾遗记》记八骏之名说：“一曰绝地，二曰翻羽，三曰奔霄，四曰越影，五曰踰晖，六曰超光，七曰腾雾，八曰挟翼。其图必本诸此云。”柳宗元时，许多人围绕《八骏图》赋诗作文。白居易有《新乐府·八骏图》、元稹有五言古诗《八骏图》、李观有《周穆王八骏图序》。究其原因，此事可能与唐德宗的望云骓马有关。建中四年(783)十月，发生兵变，唐德宗逃离京城，直到兴元元年（784）七月返京。说到德宗逃难时的坐骑，元稹在《望云骓马》歌序中说：“德宗皇帝以八马幸蜀，七马道毙，唯望云骓来往不顿，贞元中老死天厩。”李肇《国史补》也记载了这件事，说望云骓“后老死飞龙厩，贵戚多涂写之。”于是，一时间人们借德宗的爱骥，推崇“八骏”，大肆鼓噪。元稹《八骏图诗并序》说：良马无世无之，然而终不得与八骏齐名，何吾闻八骏日行三万里。诗曰：“虽有万骏来，谁是敢骑者。”元稹讽神马而不神车与人。白居易《新乐府·八骏图》说：“穆王八骏天马驹，后人爱之写为图。背如龙兮颈如象，骨耸筋高脂肉壮。日行万里疾如飞，穆王独乘何所之。四荒八极蹋欲遍，三十二蹄无歇时。属车轴折趁不及，黄屋草生弃若遗。瑶池西赴王母宴，七庙经年不亲荐。璧台南与盛姬游，明堂不复朝诸侯。白云黄竹歌声动，一人荒乐万人愁。”白居易是“戒奇物惩佚游也”。

柳宗元《观八骏图说》，“疑贞元中在京城时作。持说全然相反”。柳宗元一生不信鬼神迷信，一开篇就直刺《八骏图》荒诞不经。其文曰：“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柳宗元说，八骏世人谓之天马，说其状仰首奋臂，颈长而身轻，行如飞，像龙凤螳螂一样。柳宗元说，言八骏的书“尤不经”，根本不足采信。更有甚者，世人不但以异形说八骏，还以此类比，用怪异说圣人。“故传伏羲曰牛首，女娲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倛头，若是者甚众。”所谓“倛头”是古时驱除疫鬼时扮神人所戴的面具，形状狰狞丑恶。这里把孔子说成恶鬼。语出《荀子·非相》：“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柳宗元引用《孟子·离娄下》这句话，是公然挑战圣人有异于常人的谬说。柳宗元借马推之于人，详细展开了论说。柳宗元说：“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齕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稀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一类也。然则伏羲氏、女娲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柳宗元说，八骏也是马，说其非马，“终不能有得于骏也”。圣人也是人，说其非人，也“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柳宗元最后直言道：“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在皇权神道社会，“不信禽兽虫鱼之怪”，说尧舜与人同，唯柳宗元能出此言。柳文多峭刻，可此文平易，如同白话。读文如同赏画，其大义更易彰显。